※童话paro
:终有一天,我会和你讲讲我的故事,那关乎胜利和泪水,和我是如何征服我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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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0.
朱樱司向月永雷欧那样承诺了,后来他一条都没有做到。
那天他坐在月永雷欧身边,当悲伤终于洗刷到可以动弹的时候,西边橘红色的残阳缓缓消失在远处的城镇间,孤傲的候鸟翱翔于天际,很快也钻进密布的树林中。朱樱司在山中找到另一处洞穴,毗邻溪流,入口处能晒到光,湿度适中,温暖宜人,他把月永雷欧安置在这里。
月永雷欧的身上留有一个纹印,平时感觉不到,想来是被它的主人用自己的气息掩盖住了,但在月永雷欧失去神志的当下,朱樱司很轻易地找到了它。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祝福」,给月永雷欧带来同样自愈能力的纹印,来自朱樱司自己。朱樱司看着它,伸出手,隔着月永雷欧的身体触碰它,却始终无法操纵它分毫。
这分明是“自己”留下的纹印吧?朱樱司拧起眉,好容易才压制住此刻已经无意义的怒火,不愿意承认这或许只是因为单纯的「治愈」对月永雷欧来说已经失却意义。
他在月永雷欧颈椎上留下的那一小块折痕,与月永雷欧全身上下、曾经或现在仍在承受的伤痕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纹印一如既往地修复着月永雷欧的躯体,可躯体里残余的生命力几乎已经消磨殆尽了。生命力流失是不可逆的,龙王无法挽回被屠杀的同胞,孱弱的小龙也留不住兄长和爱人。
他蹲坐在溪边,有时候听见水草在石缝里生长,有时候几朵凋谢的花瓣从面前流过。朱樱司盯着水流潺潺,好像除此之外做不了其他事。他答应了月永雷欧的嘱咐,但试图扒住石面的小鱼很快被湍流冲走,猛地扎进水里也只能溅起一些水花。
世界毫无温情,世界毫无容身之处,世界满溢对异类的恶意。
月永雷欧让他栖息在羽翼下做了太久的美梦,而当他对朱樱司说出那些过往的真相后,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似乎终于断裂了。他终于得以放下那些纠结的仇恨、放下隐瞒的痛苦,得以释放心底纯粹的爱意,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依赖着所爱的人。而朱樱司给他带来果子、帮他饮下清泉,当月永雷欧做噩梦时就在他耳边诉说爱意,然后在他清醒时紧紧抱住他。
当朱樱司像孤魂野鬼一样,悲伤又迷茫地徘徊山间,月永雷欧就安静地坐在洞窟里,等待着他的归来。年长的龙不再需要言语,不再需要活动,终日用那种平静而空白的目光凝望着司,唇边唅着一抹似乎心满意足的笑,这就是月永雷欧的终途。
朱樱司知道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了,因为月永雷欧得以在未来平静的某一天中迎接自然的死亡,因为红龙再也不会出现在人类眼中。
就这样又过了十天,春川宙找到他。
春川宙披着一件遮掩身形的斗篷,像他们一同担当游侠时一样机敏灵巧地穿梭于山间。他手中捧着一个形似罗盘的器件,当看见朱樱司的脸时,魔法师的弟子低头看了看罗盘,又抬头看他面目全非的脸,语气间全是迷茫困惑。
“……小司?”
“你认错人了。”朱樱司别开视线。
“好吧,我认错人了。”春川宙扯开嘴角,“我跟师傅接到消息,海边的鲛人族正面对一场阴谋,你愿意来帮忙吗?”
“都说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朱樱司有些恼怒。
“对不起。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朱樱司沉默着,望着这个人类,最终点了点头。
他们赶到海边,遵循着春川宙手中罗盘的指引——是魔法师师傅的新发明,能够通过魔法的残留追踪施术者,春川宙能够通过自己身上的治愈魔法找到朱樱司,只因为他是曾和自己一同冒险的友人,而与前些天现身在山林里的龙族无关——找到那群逃窜躲藏的鲛人族。他们被海域沿岸的领主蒙骗,交出了自己的尾玉以供研究,结果却是失去了家人也失却了容身之所。
春川宙呼唤风的精灵,和鲛人们一同掀起巨浪,将来之不易的钱财卷走,归还给它们的主人。
朱樱司站在一节树枝上,挽弓、搭箭。不使用魔法他也是强大的冒险者,他用箭头将领主的肩膀钉在礁石上,让他在煎熬中等待受害者的审判。
“你们准备怎样处置他?”朱樱司问鲛人族的长老。
“我们会让他品尝同等程度的痛苦,而他的其他财产和眷属,就交给人类的审判官吧。”长老甩着绸缎一样缺乏光泽的尾巴浮出水面,看起来憔悴又颓老。
“为什么?这样就足够了吗?你不想将参与这些事的人全都千刀万剁、碎尸万段、赶尽杀绝吗?”
“有你们的帮助,摧毁这座宅邸很容易,但要让人类再也不会回头伤害我们,杀死几个人是不够的。我想只有让人类亲手惩戒自己的错误,相似的灾难才可能不再重现。”
长老凝望着远方,复而向朱樱司深深鞠躬。
“以我们微薄的能力,终究无法左右人类掌握的未来……幸好,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良善的光芒和希望。”
朱樱司立刻后退一步。
长老把他当作人类了。但是他和春川宙一同作为冒险者伸出援手,所代表的的确是人类的抉择。
“……我也希望人类能够引以为戒。”最后他说。
在他们身侧,受伤的人鱼由家人指引着回到深海,残垣中溅落的血迹逐渐干涸,过去的苦难似乎就此告一段落,悲恼怨憎将逐渐藏于心底。
被救出的还有一小群人类,尽管同为受害者,他们与阖家团圆的鲛人终究是格格不入。他们聚坐在朱樱司的另一侧,稍微年轻强壮的围在外面,护着里面的老人和孩子,升起来之不易的火苗,分发残留的粮食。
其中一个人类唱起歌,声音像夜晚海面上飞过的孤鸥。渐渐的有人和他一起唱,然后他们手拉着手,所有人念着同样的词,低下头,对着火堆祈祷。他们的歌声就像保护自己的屏障,尽管如果自己弄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就会被吓得立刻噤声,朱樱司想。
他们手中的粮食是朱樱司从领主的地窖里搜出来的,有成箱的肉类保存良好,有筋膜和皮革给这些受害者作为补偿,有可以加工成武器的骨头,让这些受害者能够保护自己并开拓未来。朱樱司检查过这些物资,就将它们慷慨地赠与最需要的人。
围着篝火,人们将烹饪好的一部分食物递给朱樱司,以微薄的能力表达感激。朱樱司摇摇头,只接过其中一根竹棍,将其他的食物都退还给他们。
朱樱司转过身,无法抑制地想起几位兄长。
他们都曾被深深伤害,却仍愿意伸出援手,帮助前来求助的人类个体。凛月哥哥曾经不断地自我诅咒,也因为来自村民的感谢和善意,逐渐解开了心结。所以尽管没有得到同样良善的结局,但他们一定不会后悔于表达善意这件事本身……
朱樱司看着手中的谢礼,人们为他挑选的这块肉肥瘦相间,烤制得恰到好处,边缘泛着诱人的焦黄,像是由夕阳镀上了一层蜂蜜。
他张嘴咬了一口,浓香嫩滑的肉片几乎是化作一道暖流,抚慰他疲惫的身躯。
“我活过了悠长的岁月,至今仍为人类永无止境的贪婪惊心。”长老说,“他们已经拥有了取之不尽的食物、皮革、骨材、能源和魔力,如今却仍在不断相互竞争,不断创造出新的事物和新的现象。”
“什么是取之不尽的材料和能源?”
“就是百年前陨落的那位龙王的尸身,没有意识但会不断自愈,供给人类吃的肉、穿的皮、做成武器的筋膜和骨头。”
朱樱司半阖上眼睑,歪过头去看他:“那为什么人类还要猎杀其他物种?”
“我知道你不信,孩子,那段历史对当下的人类确实太过遥远。但当你行走在集市中,应当能体会到发展进步的日新月异。人类需要其他物种作为补充,和他们本身掌握着优渥的资源并不互相矛盾。”
“原来如此。”
长老甩动鱼尾,挥手和他道别:“太久远的历史不知道也好,毕竟都已经过去,人类的未来是要靠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来创造啊。”
春川宙站在海岸边眺望,一直到目送人鱼们回到家园,才踮着脚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在看见朱樱司此刻的颜色时瞬间僵硬。
朱樱司对上他的视线,开口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春川宙瞪大了眼睛。
朱樱司抬手打断他的询问,这次他不想等到春川宙主动开口或是安慰,他可以直接跨越过程说结论,就像他也不准备将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有些疼痛甚至不能宣之于口。
“嗯,我感觉好多了。”朱樱司捏住自己的下巴,“我找到首先应该去做的事了,这比单纯的害怕或是担忧要好受多了。我答应他不会因仇恨而屠戮,但应当要把那具身体和我之间的联系彻底切断。这次你也来帮我,可以吗?”
春川宙拍了拍胸口,露出笑容:“当然!我们是朋友嘛。”
朱樱司挽起袖口,注视着自己的皮肤,回想那些烧到骨头里的痛、溃烂的皮肤和偶尔失去知觉的手指,雷欧先生说这是他天生的疾病,原来是另一个谎言。
临走前他帮雷欧先生将头发剪短了些,留下一些发簇扎成结,编成像剑穗一样的小玩意,他把它挂在手腕上,下垂在手指间,反复摩挲着,他将它摊开在手心,橘色间杂着洗不净的暗红色纹路,与掌心密布的伤痕连为一体。
朱樱司逐渐发现月永雷欧对他说了太多的谎言,但事到如今红龙已经不再感到痛苦,而是一种淡然的麻木。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坚信雷欧先生对自己的爱。
因为他当然是爱着自己的,而自己也爱着他。
肌肤相贴时诞生的温暖总不会是虚假。
谎言也是爱。
11.
找到想做的事情以后,日子变得好过了许多。
游侠重新开始活跃,受帮助的人们也乐意歌颂他们的功劳。他们像月亮背面的阴影,又像穿过缝隙的阳光,神秘虚无又无处不在。他们用如炬的眼睛和锋利的箭头威慑恶人,迈着坚定的脚步向目标缓缓靠近。
朱樱司开始写日记。
他写:
「雷欧先生,我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去看您,因为在人类的集市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过,我相信您能照顾好自己。我从朋友的师傅那里学到了新的魔术,我用湖边的紫红芯泥土、宝石藻和常青藤扎捆,做了几个能够帮助照顾您的小型人偶。」
「就让它们代替我陪伴在您身边吧。我晚些时候再回去看您,等到我成为值得您骄傲的孩子,等到我能够宽慰兄长们的灵魂……」
朱樱司手中的羽毛笔顿了顿。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模仿一种给月永雷欧写信的口吻,而实际不会由任何人看见,因此只需要说给自己听。
于是笔尖转过一个角度,朱樱司把上面那段话全部划去了。
他继续写:
「就让它们代替我陪伴在您身边吧。因为我,虽然不想承认,害怕再次看见您。」
「我无法抑制地不断回忆您过去的一言一行,试图从中挖掘出您对我的真心;我想知道如今深埋于人类集市之下那位半死不活的龙王是否能算是我。我是否真的可以遵从您的指引,放下沉重乌黑的责任;可如果那样,您所爱的人是否也同样是「他」而不是「我」。」
「如今的您注定无法为我提供书本最末页的标准答案。」
「所以我还是想要接下那份责任,只是以另一种方式。」
「您或许要大发雷霆了,可这正因为我是您的……」
「我是您的……」
「正因为我是您的后辈。」
朱樱司写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他坦然又平静地对自己诘问,然后又残忍自然地回避了真实心情的叙写。
如今放弃复仇的他、如今被月永雷欧指引着的他,没有立场将自己摆放在那样的位置。
可是,无论如何——
「毕竟,您要我如何接受,「雷欧先生所爱的并不是我」这样的答案?」
「虽然这是您亲口诉说,但我觉得那时的您也很痛苦。所以没关系,我来替您做决定。我和他就是同一个人,我的情感我的本能都在这样诉说,朱樱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红龙。」
「而且的确,我也不想他们继续趴在我的身体上啖食血肉了。」
「被活着剥掉皮、抽出骨头和筋,那都是很疼的,您也知道吧?」
……
房间的门扉被轻轻敲响,朱樱司偏过头去,说了声“请进”。
春川宙推开门走进来,一身便于行动的打扮,朱樱司知道他带来了好消息,心情不错地勾起唇角,合上日记本。
“那个人回来了?”朱樱司问。
“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回来了。”春川宙说,把前两个字咬得很重,“小司,就算你想把旁人撇开,事到如今我也不会答应哦。”
朱樱司不置可否,拿起书桌边的法杖。
“如果你知道我是谁,或许会改变现在的想法。”
春川宙似乎感到好笑:“那小司,你是红龙吗?”
朱樱司转过来,扶着桌面,那样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我不是。”朱樱司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龙了。”
“好,那就不是。”春川宙说,“但是,就算你是红龙,我也依然是你的朋友,我就是想说这个。”
朱樱司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他们今天要去找的那位富商,胸口镶嵌着一枚红色的‘护心镜’,他要去把它挖下来。
“谢谢。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非常愤怒,愤怒到无法自已,你来阻止我。”
“好,不过我相信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小司身上的颜色,最中心的部分从来没有改变,依然是正直、明亮的,火焰一样的红色。而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也和以前没有太大差别,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对不对?”
“嗯……我也希望一切都没有改变。”朱樱司向外走去,春川宙跟在他身后。他们潜行到富商的府邸附近,人类的集市中一派安泰祥和,朱樱司最终还是将法杖平放在脚下,重新挽起长弓。
朱樱司突然说:“你知道吗,我查到兄长们被杀害的原因了。”
“我和艾丝奶奶说话的时候,她的儿子在门外听到了。而他需要功劳和奖赏来治疗艾丝奶奶的病,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又怕被我发现,就急匆匆把我还存在于世的事情报告给了皇帝。”
春川宙愣住了:“那艾丝奶奶……”
“他回到家,从母亲那里得知事实后就后悔了。他在皇宫里得知了其他龙的消息,所以他立刻跑去隔壁城镇,通知当时在参加宴会的雷欧先生和凛月哥哥回来救我。”
朱樱司顿了顿,这时春川宙的眉头已经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然后呢?”
“然后为了帮助雷欧先生他们突破包围,他拖住卫兵,死在了那里。”
春川宙立刻召唤精灵尝试联络,“我的确已经好几天没从小精灵那里听到艾丝奶奶的消息了,她现在……”
“对我来说,那个人类青年犯下的罪孽,用自己的生命填补都不够。但对艾丝奶奶来说,这完全是飞来横祸,对吧。我想治疗她、她认出了我、她告诉我真相、她的儿子也是出于孝心,结果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哦,对。”朱樱司看着远处巡逻的士兵,“她还有健康的身体。我不知道这对她来说够不够,因为听起来的确像个笑话。”
“找到了,她还在原来的地方住着。”春川宙放下手,松了口气,但脸色依然不太好,“我没有亲眼看见,但她感觉起来有些不妙……”
“我不敢去见她,”朱樱司直言道,“我去到那里,会同时想起恩人和凶手。所以能拜托你多照看一下吗?”
“当然。”春川宙轻声应下。
“还有一件事,”朱樱司说,“我想了想,如果我是人类现在的王,如果我的祖先前辈给我留下的家园,随时可能被一只陌生的外族掀翻,如果能够用来掣肘它的因素也不复存在,那么为了我的臣民,我也会……我也会为了守护而攻击那只外族的。”
所以,你知道吗。
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没有任何人是真的想要迫害我们。
朱樱司放下能够大范围杀伤的法杖,转而挽起长弓,将弓弦拉成满月,细韧的银光直指富商的心脏。他把法杖埋在落叶下,他决定不会伤害其他人,不过富商胸前的红色护心镜也不会发挥任何作用。因为富商恶贯满盈终于遭到老天报应?也没有,只是朱樱司他想拿回自己的东西了。
抢他东西的人就是恶贯满盈的人,他清除这些人,就跟本来在做的游侠工作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真好。所以他始终是幸福且幸运的,老天待他还算不薄。
抢他东西的人就是恶贯满盈的人。
“我心中的感激与忠诚无从诉说。”朱樱司这样说着,“你看,如今身为人类的朋友也依然在帮助我。”
雷欧先生。
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真的想要迫害我们。
只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望着那位恶贯满盈的富商,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柔和微笑:
“嗯,我就惦记着人类的这点善良活下去吧。”
他推开弓弦,勾住箭尾,从头顶将长弓慢放至水平,眼睛、准星,与瞄点连成一线,如同拉开一张满月。
红龙想,既然我已经踏上这条道路。
还有谁能妨碍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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